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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七 孟子上之五 (自动笺注)
 欽定四庫全書
日講四書觧義巻十七
 孟子(上之五)
滕文公章句
 滕文公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
一章書是孟子闡明性善以見堯舜人人可為也
滕文公世子之時奉君命而使於楚時聞孟子
宋先過宋而見孟子急於見賢如此孟子與之言
論惟發眀性善之㫖葢性者人所得於天之理至精
至純本有善無惡聖賢不加益在凡庸加損
當時性學不明遂疑聖賢難至故孟子源頭上闡
特舉以告世子以勵其希聖希賢之志而又必舉
堯舜以實之堯舜千古至聖不過極其性善
本然非於性之外有所加也知性善堯舜人人
可為之説益信矣知堯舜人人可為則性善之㫖益
 眀矣門人不能詳記其言而約畧大㫖如此
世子自楚反復孟子孟子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成覸齊景公曰彼丈夫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顔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文王我師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絶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國書曰若不瞑眩厥疾不瘳
 此三節書是言道無二致勉世子有為世子自楚反復孟子者盖當時不眀性善之㫖皆疑聖賢不可企及世子孟子之言未能無疑反而求見孟子世子疑吾性善之言乎夫率於性而為道堯舜此道凡人此道無分賢愚無殊於今古道而已外此而别有卑近易行之說乎試以古人言觀成覸齊景公今人一言聖賢便以為難及不知丈夫我丈夫也性本無殊但能奮發可以齊量吾何畏於彼哉顔淵曰稱至聖者莫如舜何人也予何人也同賦此性但能孜孜有為帝舜亦非難至公明儀曰周公有言吾事事取法文王文王我師也葢性分相同師法不逺周公之言欺我哉可見古今更無二道聖賢止在力行世子可無疑吾言矣勿謂滕小而不足為也今滕國土地絶長補短將五十里若能有尚可以為治安之國但顧其勵精何如書經説命之篇有曰苦口之藥非瞑眩不可以攻疾喻人君自強不足以圗治可以弱小自諉而不以聖賢為法孟子道性善遡聖賢之原也稱堯舜聖賢之準也而求至於聖賢之域者則莫大有為能有為則堯舜可至不能有為則不免於庸人總在力行不力行之間而已
滕定公世子然友昔者孟子嘗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今不幸至於大故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然友之鄒問於孟子孟子不亦善乎親喪所自盡也曽子生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
 此一章見親喪之貴於自盡滕文公世子時聞孟子之言有所開悟一旦遭父定公之喪謂其傅然友昔者我於宋見孟子聞其性善堯舜之言至今不能忘於心不幸有親大故正人至情所發人生大節所闗吾欲使子問於孟子求其指示然後行事庶免悖禮之失也是孟子在鄒然友之鄒問於孟子孟子曰今者喪禮乆湮諸侯莫能復古世子以此為問不亦善乎夫執親之喪乃人子至情悲哀眞切自外至但期竭盡己心無使虧欠而已曾子曽有言曰人子之於父母生則服勞奉養事之盡其禮殁則棺衾含殮葬之盡其禮禴祀烝嘗祭之盡其禮可謂孝矣此泛論人子盡之如此諸侯居喪之禮吾未之學也然禮之大經所在千古不易者亦嘗聞之矣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懐故行者三年之喪所服者齊衰麤布之服所食者飦粥之食此自天子以至於庶人皆所當行貴賤之分也三代共由無古今之異也世子亦遵此而行之可也
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馳馬試劒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為我孟子然友復之鄒問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聴於冢宰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徳風小人之徳草也草尚之風必偃是在世子
 此二節書是滕諸臣不能從古禮而孟子世子自盡然友孟子之言復命世子於是欲定行三年之喪是時古禮久湮難於遽復滕之父兄百官皆不欲行曰滕與魯皆為姬姓魯滕之宗國宗國先君未甞行此滕之先君未甞行此至世子之身而復行古毋乃不可乎且志書有云喪祭之禮皆當遵從先祖其意以為先祖所行之禮傳受已乆不可改也滕之父兄百官不能逺追周公制禮意而舉後失禮以為可見當時囿於習俗之深而不能復古如此世子不以咎人而止以自責然友曰吾昔者未甞勤學好問馳馬試劒平生不足取信於人今也欲行古禮而父兄百官不以為是衆志未孚不能送終大事為我復問孟子如何可以人心而成大禮然友復之鄒問於孟子孟子古禮驟復人心未信是則誠然親喪大事惟在自盡其心以感動乎人是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有言曰君薨則為嗣君者以百官政事聴命冢宰自食飦粥哀戚之容見於顏面而其色㴱墨喪次之位朝夕哭泣是時百官有司莫不感動哀痛人君以至動之也盖在上人意所好而下人之效法有甚在上君子之徳譬之於風主乎倡者也小人之徳譬之於草主乎應者也草上加之以風無不偃仆小人而被君子之化無不順從固然也以孔子言觀之亦在世子自盡其哀以感動國人而已豈以人言可否
然友反命世子然是誠在我五月居廬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至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弔者大悦
 此一節書見世子盡禮以服人也然友復以孟子言反命於世子世子聞之曰孟子之言誠然送終之禮惟在自盡其心而後感發乎人於是斷然三年之喪五月居廬中門之外發命是時百官族人皆已感悟咸稱知禮及至時四方之人皆來觀瞻世子顏色憂戚哭泣哀痛諸侯弔問於滕者莫不悦盡禮相與歎服世子之能自盡親喪如此可見天下無不可復行之古禮無不可感動之人心始疑之而終信之是即性善之一徵與
滕文公為國孟子民事不可緩也詩云晝爾于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民之為道有恒産者有恒無恒産者無恒心苟無恒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㒺民也焉有仁人在位㒺民而可為也
 此一章書是孟子民事乃國之根本法古井田之制以為養民善經滕文公禮聘孟子至滕因問以為國之道孟子曰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小民農田耕種之事乃國家本計所闗不可視為緩圖而不為經理區畫詩經豳風七月之篇有云田家勤苦無暇曰晝也則取覆屋之也則繩索之具急升屋而治之来春始事南畞播厥百穀無暇治屋矣可見小民終嵗勤動無一時不念及於稼穡如此人君可不百姓之心為心乎以百姓之心為心是莫先於制民之產盖民之為道衣食而後知禮義故有恒産則仰事俯育有所藉而善心以存無恒産則仰事俯育無所資而善心以亡善心既亡則放蕩淫辟邪妄侈肆無所不至不能免於為非之罪矣及陷於而後加以刑罰既不予以為善之資而又重之以為非之罪是猶張設網羅驅之使入其中也非㒺民而何焉有仁人在上作民父母愛養斯民為心而可以㒺民之事乎則制恆産以阜民生為國要務
是故賢君恭儉禮下取於民有陽虎為富不仁為仁不富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
 此三節書見取民定制而因以三代制產之法告滕君也孟子為國莫先於愛民愛民莫先於制産是以自古賢哲之君必恭待人以制用能恭則接下有禮而以股肱心腹待其臣忠重祿自不能已矣能儉則取民有制而以家人一體視其民横征厚斂自不敢作矣盖愛民不得不寡取多取則必至於傷民其勢有不兩立昔者季氏家臣陽虎有言専心為富則必重賦朘民而不能行仁専心為仁則必損上益下不能致富陽虎不仁人意在於為富但就此言觀之而天理人欲之難並存斷然然則行仁之主其可不講制民之產與取民之規乎良法美意莫詳於三代夏后氏一夫田五十畝而貢其五畝之租謂之貢法人始井田畫為九區各七十畞中為公八家各分一區使之同治公田以給國用不復税其私田謂之助法制一受田百畝近郊鄉遂地十夫共為一溝行夏之貢法逺鄉都鄙地八家同為一井行殷之助法耕種時則八家十家之力而合作收穫之時則一井一溝之入而均分謂之徹法名雖各異總是十分中取一也貢乃以下貢上之義其名易曉所謂徹者當其合作彼此通融及其收斂公私均一故謂之徹所謂助者借私家之力以耕公家之田故謂之助三代田制如此古之取民無過什一之征漢之文景力行恭儉府藏充實時免天下田租之半至於三十而税一厚澤㴱仁誌美史冊為人主者所當師法
龍子治地善於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嵗之中以為樂嵗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嵗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
 此一節書言貢法之有弊以見助法當行孟子三代什一之征雖同而取民制則當從其尤善古人龍子有言治地之法莫善於莫不善於何以言之盖年嵗有豐歉斯所入有多寡貢法較數嵗豐歉之中而立一定額取之制如遇豐年所入甚多而粒米狼籍此時雖多取尚未病民乃但取其常數一遇凶年所入甚寡雖供一嵗壅田之資尚且不足而必取盈常數粒米狼籍之時不足見恩半菽不飽時病民實甚為父母之人以取盈之故致使小民怨恨愁苦終嵗水耕火耨胼手胝足所得不能養其父母盡入於公家而猶不足加息稱貸以盈其數上追於追呼下窮債負老者幼者無以自給轉死溝壑之中而莫之恤為民父母謂何可見貢法病民助法宜急講也貢法之初非不善行之久而弊生漢唐以來井田乆廢貢法獨沿所貴為民上者時其豐歉斟酌損益其間若必取盈定額民間疾苦幾何不如龍子之所言哉
世禄滕固行之矣詩云雨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
 此二節見世禄與井田並行孟子助法之善公田以頒世禄所以養君私田以分百姓所以野人世禄井田相表裏者也今滕於有功臣子世世食禄世禄之制滕固已行之矣助法可不倣而行之乎勿謂助為商之制而非我周之制也詩經小雅大田之篇有云田待澤於天天其先降雨公田而遂及於我之私田小民咏歌恩澤先公後私如此夫公田之名惟行助法始有之大田之詩周詩而亦公田由此觀之我周盛時兼行助法而遵乎商之舊制矣君其可不昭代為法
設為庠序學校以敎之庠者養也校者敎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人倫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
 此三節言教繼養而興即可成王業也孟子曰有國者能制民之産則民生遂而敎化可興葢養民敎民不可偏廢當設為庠序學校以敎之庠序學校名義維何敎莫先於敬老謂之庠者取養老於學之義也教以納民於善謂之校者取敎民為善之義也古者射以觀徳謂之序者取習射於學之義也三代相繼各舉一事以為名在夏則謂之校在殷則謂之序在周則謂之庠此皆鄉學之名也惟建於國中者謂之學王畿首善之地教育天下人材三代無異名焉鄉學國學之設皆所以講明人倫之理以化民成俗而已五常之理明於上則百姓自然恩義相維親遜成風而俗美於下矣養民師商周之制教民則三代之規此皆王政滕國苟能行此一旦王者興欲脩王政必取滕之已試者倣而行之是為王者師豈不澤被天下况乎王業亦可自此成矣詩經大雅文王之篇有曰周雖創基已乆受上帝之命而有天下維新也此謂文王能行王政以新其國也可見國無大小行仁則子能強勉力行之亦可以新子之國成王業矣可不自勉乎哉
使畢戰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仁政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穀禄不平是故暴君汗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
 此一節見行井田正經界也滕文公孟子之言知助法當行乃使其臣畢戰井地之詳而欲行之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井田仁政選擇於羣臣之中而使子董其事任亦重矣子必勉力而為之夫井田之善以其疆界詳明不可混淆也故欲行仁政者必自經理其疆界始如田間溝洫通水田畔道塗以正阡陌又有所封之土所植之樹以定疆理此皆田之界限必先一一經畫之若經界不正則田之在民者無一定分業豪強得以兼併於下而井地不均賦之出於田者一定額數貪暴得以多取於上而穀禄不平是以暴虐之君貪墨之吏欲自便其私必慢其經界不加整理賢君則必以此急務焉田之經界正則分田以養野人井地不均之患制禄以養君子無穀禄不平之憂可不勞而定矣但在君與子舉行之耳
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將為野人焉無君子治野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田五十畝餘夫二十五畝
 此四節書是詳分田禄之法也孟子分田禄之常法安上全下之良模也滕國壤地雖然褊小必有仕而為君子者焉必有耕而為野人者焉施政教以治人君子之責也使無君子則誰為勞心治野人力稼穯奉上野人之分也使無野人則誰為勞力以養君子子野不可無故分田制禄不可偏廢今請於野外都鄙之地土平衍可為井田則畫為九區以一為公田使八家之而行殷之助法焉於國中鄉遂之内比閭相錯難於為井則一夫受田百畝使自貢其什分之一於上而行夏之貢法濟助法之窮分其田里以惠野人收其賦入以養君良法而上各得其所矣然分田制禄國有常經加惠推恩有當厚仕於朝者自卿以下則位漸卑而禄愈薄恐其不足以養廉也必與以奉祭祀之圭田十畞為額此世禄常制之外所以君子如此於野一夫之外有未授室之餘夫恐其不能相贍也必與以餘夫之田各二十五畝此分田常制之外所以野人如此經制以定其常而恩澤以厚其下是所望於行仁政者矣
死徙無出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則百親睦方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八家皆私百畝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野人也此其大畧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此三節書是推言井田之善而復詳其規制以勉滕君臣孟子井田之法立不止於遂民生而亦可以民俗盖井制既定則民之死而葬者與徙而居者皆不出其鄉一鄉之田八家同井習熟既久而恩義相孚道路出入之間相與友讓可無行旅之憂晝夜防守時相輔助可無盜賊之患有疾病則相與維持扶救可無困乏之慮閭閻間有不雍然和睦者乎至井田形制則又有約畧可言方正一里而為一井一井之田共九百畝畫為九區中一百畝謂之公田八家各私百畝謂之私田八家各出其力以治公田凡耕耘收穫之時必公田既畢而後敢治其私田通力合作之中亦寓先公後私之意所以别君子野人之分使明於尊卑上下之義也然井法久湮凡我所言分田制禄之規特其大畧而已若夫其中斟酌損益揆之人情無不順合土俗無不宜使行於古者可行於今拘牽之迹而仍不失先王立法之意則在君與子之變通而已矣此章論為國本計始言恆産之宜制中貢助得失定君子野人之分詳養民敎民之規末復勉之酌量時宜潤澤古法民情國計無不畢具君國子民者所當䆒心哉
有為神農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逺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聖人之政是亦聖人願為聖人
 此一章書是舉古帝王勞心之事以闢異並耕之說也滕文公孟子之言欲三代井田之制時有許行者託為稱述神農言以欺世盜名欲阻孟子良法而售其異端之學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逺方之人聞君井田仁政願受一廛之地而為滕國之民文公因其慕化而來使之䖏於其國許行之徒凡數十人皆衣賤者之服捆屨織席自供其食以為非其力則不食也其衣服舉動之間已異於聖賢之道矣有楚之儒者相與其弟辛負田器而自宋之滕告文公曰聞君聖人井田之政是亦當今聖人願為聖人之民而得沾王化陳相本誠慕化非與許行等惜乎其終為邪説所惑耳當日一行仁政四方歸往如此亦可見人情之悦服
陳相許行大悦盡棄其學而學焉陳相孟子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飱而治今也滕有倉廪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
 此一節書見邪説易於惑人陳相陳良之學慕化而來乃中無定見而惑於異端蓋由許行託為神農之言足以欺世駭俗陳相見而大悦盡棄其學於陳良者而從許行之學意欲孟子分田祿之法因孟子而述許行之言曰滕君在戰國之時能脩復古制賢君也然未聞古聖人大道賢哲之君不以奉己不以貴役賤與民並耕自食其力不廢自為饔飱而治百姓不廢如此可謂賢君今滕之倉廩府庫取給百姓病民自養安得謂之賢君許行不明治天下之大道陳相又從而述並耕而食亂貴賤上下之等盖亦不自知其言之陋也
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許子冠乎曰冠曰奚冠素曰自織之與曰否以易之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於耕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鐡耕乎曰然自為之與曰否以易之
 此一節書是詳詰異端之説以為辯之也許行之言以為人君當以耕而兼治此理之必不可行者孟子欲辯其非而先就許行詰之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陳相答曰然孟子又詰之曰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陳相答曰不然許子所衣者褐也孟子又詰之曰許子冠陳相答曰孟子問曰所服者何陳相答曰孟子問曰所服之乃自織之者陳相答曰不然許子不能自織以所種之易之觀陳相之則耕不可兼織也明矣孟子又詰之曰許子何為不自織乎陳相答曰織則害耕故不為也觀陳相之對則織之妨於耕又明此時孟子姑置勿辯再窮之曰許子之㸑也必用釡甑耕也必資鐡器陳相答曰然又問曰器物自製者與陳相答曰許子不能自為以所種之易之觀以易之及害於耕之言則耕不可兼治陳相雖自諱而不能奈何欲舉以治天下國家
械器不為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
 此一節書是就陳相之言復詰之也孟子曰許子以滕有倉廪府庫厲民自養就許子言之則通工易事子尚不能免也然則農夫陶冶治一有無相通農夫其所生之陶冶械器正以濟陶冶之所無而不為陶冶陶冶亦以其所成之械器農夫又以濟農夫之所無而豈為害農夫哉倘以相易為厲則許子於種粟之外何不幷為陶冶釜甑耒耜之類止皆取諸其宫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技藝之人交相貿易何許子之不憚煩若此陳相對曰許子既已種粟而食則百工之事皆有妨於農務不可耕且為也陳相至此其詞已窮許行並耕之説固已不攻而自破矣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
 此一節書是舉大義以折異端孟子曰子既知農工相濟不可相兼然則治天下獨可與民並耕以為治與此勢之必不可得兼者也盖天下大人則有大人之事小人則有小人之事名號殊職業亦異且就一人身計之凡服食居䖏百工所為無不備足然後利用厚生俯仰無憾如必自為而後用之則為農者必兼為械器為工者必兼為播植率天下之人奔走道路終無休息之期也小人不能小人事况大人任天下之重一日萬㡬而謂能兼小人之事乎所以古語有曰天下人不同在上勞心在下勞力勞心立綱陳紀以治勞力者則受治於上之人焉受治於人者輸租納稅食人治人者則食於下之人焉蓋大人不能自為養小不能自為上下相資此自有天下以來行之義許子乃欲一旦而廢之乎若知大人勞心之義則滕君之有倉廪府庫信乎不為厲民
當堯之時天下未平洪水横流汜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
 此一節書是舉聖人治水火之功以見不可並耕孟子自古聖君賢相歴歴可數從未有與民並耕者當堯之時天下未平蓋以其時洪水方割懐山襄陵氾濫天下於是草木得水滋長日益暢茂禽獸得草木為藪穴而日益繁殖因此五穀不登民艱於食禽獸偪人而民更蹙於生以至獸蹄鳥跡道路交遍中國天下未平如此當是時堯為天子天戒而悲人窮心獨憂之以為天下之患非可以一人於是勞心於擇相舉舜而敷治焉舜遂以堯之憂為憂而勞心任人以為欲施治水之功必相度地勢髙下辨水源流分合草木障蔽禽獸縱横未可用力乃先命益使掌火政益於山林藪澤草木所生之處烈而焚之於是禽獸其所依皆逃匿不為人害然後大禹司空使之治水則以西北之水莫大黄河隄防障塞皆非至計乃於大河下流疏為九河以分其勢又疏通濟水漯水九河皆注諸海而北條之水始得所歸矣東南則決汝水水排淮水泗水以注之江南條之水始得所歸矣南北之水皆有所歸然後不至於氾濫中國之地可得耕而食也當是時也勤事外者八年之中三過家門不入蓋無一暇日也雖欲耕得乎觀於堯舜不暇耕又可知矣甚矣許行之妄也
后稷敎民稼穡樹藝五穀穀熟民人育人之有道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敎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敎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勲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徳之聖人憂民如此而暇耕乎
 此一節書是舉聖人敎養之功以見不可並耕孟子復叙堯舜憂民之事曰水土平地可耕矣於是知民之患於阻饑也又命后稷之官使之敎民稼穡種植五穀由是民皆習知耕耘收穫之事而五穀成熟天下之民皆相生相養而無復阻饑之患矣然秉彝之性人皆有之若使衣食飽煖居處安逸無以為敎又將躭於佚樂習為淫侈而其去禽獸不逺聖人於是又憂之使契為司徒敎以人倫使天下人父止於慈子止於孝而有親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而有義夫正位外婦正位乎内而有别長者厥弟幼者恭厥兄而有序至於朋友之交則久要不忘而有信此五者人所共由之道敎以此然後百姓親而五品遜也放勲告戒之曰民之用力人倫而勞者則當奬勸勞之歸向人倫而來者則當誘掖以來若其立心背乎人倫而邪者則匡之使歸於正所行戾乎人倫而枉者則矯之使歸於直先之勞來以策其繼之匡直以救其失正人性雖同或不能自立不可不扶助而輔之或進脩不前不可不利導而翼之盖將使優游厭飫自得本然之性也猶恐其勤於始者偶怠於終又必提撕警覺時時加以曲成之徳焉此放勲戒契之言蓋聖人命官敷敎叮嚀煩悉憂民之切如此而暇於耕乎觀乎此益以知治天下之不可耕且為也
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臯陶為己憂夫以百畝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恵敎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
 此二節書見聖人憂民得人為重也孟子堯舜憂民雖欲耕而有所不暇蓋其所以為民者正不必事事而憂之也在則以天下未平相為以不得舜為己憂耳在舜則以分猷課績任賢為急以不得禹臯陶為己憂耳故得舜則之憂舜代之矣舜得禹臯陶則舜之憂禹臯陶代之矣皆務乎其大而未嘗屑屑於其小也若夫百畝不治閔閔然憂之者農夫則然耳豈君相之事哉是故憂人不足於財而分以與之止謂之恵憂人之不進於善盡心以敎之止謂之忠此其與農夫之憂已大不同矣然止謂之恵謂之忠者蓋天下至百姓至衆分財善不得人人而徧也惟為天下得人之得舜舜之得禹臯陶厚生正徳漸被無窮始謂之仁不止小恵小忠而已是故後世之稱堯舜以為天下大器堯舜能推以與人事極難而不知自聖人觀之正易易也惟是為天下得人擇之當選之公可以付託天下為難耳惟得人之難此堯舜所以勞心於是以為憂也豈若許行之說哉
孔子大哉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不與堯舜治天下豈無所用哉亦不用於耕
 此一節是以堯舜用心大闢許行並耕之説也孟子孔子之言曰大哉之為君以天道至大能同之天不言成化無為而成治若與之準則焉且蕩蕩廣逺當時之民耕田而食鑿井而飲相忘帝力何有無得而名焉又稱帝舜曰君哉也其徳巍巍高大富有天下不以為樂若與己不相闗渉者然孔子之言如此堯舜治天下也蕩蕩巍巍徳業極其盛乃孔子一則稱其則天無名一則稱其有天下不與豈僅端居㴱拱無所用其哉盖其時水土未平敎養未遂必得人以任之憂勤側席惟日不遑此則其用心所在也但不用心於耕農夫之以百畝不易為憂耳使堯舜用心於耕孰與得人任職成此平地成天播穀敷敎之事哉觀此則許行之妄不待闢而自明
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産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學中國北方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
 此一節書是斥陳相之倍其師也孟子既闢許行並耕之妄至此乃責陳相許行之學誕妄如此而子乃棄其所學於陳良者而學焉亦異乎吾所聞矣夫中國所以異於蠻夷者以其有聖人禮義之教辨名分正體尊卑承貴有序故吾聞之盖有用中國之敎以變蠻夷使之向風慕化者未聞有學於中國之人而反從蠻夷之教以變於夷者也即就子之師陳良言陳良楚產固生長蠻夷者也聞中國周公仲尼道心悦而好之乃北遊中國學聖人之道焉凡周公制作精意孔子删述㣲言心傳身受之即北方學者素志周孔造詣所至未有出於陳良之上而先之者也彼所謂自振拔於流俗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既數十年矣周孔之道亦且與聞之矣乃於師死之後忽聞許行邪説而遂倍焉棄前此師承之正而轉從荒誕不經許行是變於夷也子其甘之乎孟子以此陳相其詞切矣
昔者孔子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嚮而哭皆失聲然後子貢築室於埸獨居三年然後他日子夏子張子游有若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彊曽子曾子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不可尚已
 此一節書是述孔門弟子尊師者以責陳相孟子曰子忍於倍師殆非聖人之徒昔者孔子沒門人從遊者皆服心喪三年三年之外整治行装將散歸列國入揖於子貢與之辭别相嚮痛哭至於失聲然後歸其追慕不已如此子貢尚未忍遽去又反而築室墓傍壇埸之上獨居三年然後子貢追慕其師又如此他日子夏子張子游又以孔子既往想望音容不可復見以有若言行氣象有似孔子欲以前日所以孔子者事有若曾子不從而彊之曽子不可師當論道不當論言吾夫子道徳純粹如濯之以江漢之水而一塵不染昭融朗潔如暴之以秋陽之日而一毫無累皜皜乎瑩粹之天下莫能尚已今乃欲以事夫子者事有若意在尊夫子擬非其倫反以卑夫子曽子尊信其師而不忍倍又如此孟子述此而陳相之倍師畔道得罪名敎可知
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曽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于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魯頌戎狄是膺荆舒是懲周公方且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
 此三節書皆責陳相之正入邪也孟子有若聖人曽子不肎以事孔子者事之今許行南蠻鴃舌之人假托神農誣民惑世本非先王垂敎萬世一脉相傳之道與陳良誦法周孔大相懸絶也子乃倍子之師而學之比之曾子尊信孔子為何如哉趨舍混淆人而不如鳥矣吾聞詩云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夫以鳥之無知猶能出於幽谷之卑暗遷於喬木高明人若舍髙就卑舍明就暗是人擇術不如鳥之擇木吾未之聞也今陳良誦法周孔許行溺於邪説其為髙明卑暗不辯可知陳良而從許行毋乃喬木而入於幽谷魯頌有之曰周公輔相王室於戎狄則膺而逐之於荆舒則伐而懲之戎狄之人周公方且膺之今許行蠻夷鴃舌叛於聖道子是之學以中國而反變於蠻夷亦為不善變矣孟子前闢許行並耕之謬後責陳相倍師之非詞嚴義正所以先聖道者即此可見
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若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倍蓰什伯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巨屨小屨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
 此二節書是因陳相稱許行之治市而闢其背理治也陳相孟子之言既已無可置辯乃又稱許行治市之説曰並耕而治固不可從矣然其言亦有可採者從許子之道則市無貳賈國中之人不相詐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貿易莫或以之幼小而欺之葢天下之物因有貴賤之分故價直可以増減爭端起今不論精粗美惡其價一定布帛但論其丈尺長短同則價相若麻縷絲絮但論其斤兩輕重同則價相若五穀但論其斗斛多寡同則價相若屨但論其大小苟大小同則價相若物價定人情安此其善可知孟子闢之曰許行市價不貳乃混精粗美惡一之不知天下物質有好醜工有難易不可强而齊者固物之情理然也故其價之不同去一五倍相去什倍伯倍或相去倍萬倍子乃欲比合而同之是徒使天下紛紛擾亂而已何也彼物之有精粗美惡猶屨之有巨小也若巨屨小屨同價則人豈肎為其巨者哉然則精者與粗者同價則人豈肎為其精者哉從許子之道是率天下競濫惡之物以欺偽不可除而姦風大長何以治國家乎許子之道無一而可也許行神農始敎稼穡日中為市假托其名以隂壊三代之法非孟子闢之其為害天下後世者將不可言後世治天下者取法虞三而已其餘皆不足信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愈我且徃見夷子不來他日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
 此一章書是孟子闢墨氏之學也戰國時楊朱墨翟之言滿天異端害正故孟子距而闢之以閑先聖之道彼時有為墨氏之學者曰夷之因孟子弟子徐辟介紹求見孟子此其向慕正道逃墨歸儒之機孟子曰吾固願夷子吾尚病俟病愈吾且往見之夷子不必來也他日又因徐辟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病愈可以見矣但吾儒之道與墨氏不同若不直言相規正則吾儒之道不見吾且直之吾聞夷子乃為墨氏之學者墨氏之治喪為道貴薄而不貴厚天下故而儉其親者也夷子既為墨氏之學則思以墨氏之道移易天下風俗豈以其道為非是而不貴也貴薄則當從其所貴賤則不宜從其所然而夷子之葬其親於禮獨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若以墨道為是夷子何以厚葬其親若以厚其親為是夷子何以墨翟道學其術而不用其敎是誠何心哉葢人無不欲厚其親夷子雖從墨氏而不肎薄其親是其心必有不安於薄者故孟子因而詰之以開發本然良心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儒者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入井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夷子二本故也
 此一節書是因夷子遁辭而闢墨氏之忘本也徐子以孟子言告夷子夷子尚末開悟乃對徐子曰墨氏之道雖主兼愛其實儒道不相悖謬儒者之道未甞兼愛周書有之曰若保赤子夫古之人保不啻若己之赤子非言兼愛而何謂哉之之意則以為天下之人皆所當愛原無厚薄隆殺差等但施之有次第由親而始耳我之厚葬亦欲推厚其親者以厚天下而非以所賤事親也徐子以告孟子孟子夷子因康誥之語遂欲儒墨一之將信以為人之親愛其兄之子就如親愛鄰家赤子無有差等乎若周書之言彼固别有取意爾也書葢謂小民無知犯法皆因上之人失於敎養赤子匍匐入井皆因父母失於顧恤而非赤子之罪也故謂保民當如保赤子其或不幸而罹於法網則當推原所以然哀矜勿喜夷子乃謂儒者之道無異於墨之兼愛不已過乎且天之生物受氣成形俱本於父母從一發生愛親心得天性自有不可觧者如夷子之言則視父母路人畧無差等是有二本以故溺於兼愛之説而不自知其謬也孟子以此曉夷之可謂深切著明
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於面目歸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
 此二節書是申明一本之義以感悟夷子孟子復謂徐子曰夷子厚葬為是不知二本為非豈亦未甞反而求之耶夫人惟一本故愛其親惟愛其親故有死葬之禮試以制禮之始言之葢時在上禮制備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棄之於溝壑他日往過其處見狐狸食親之肉蠅蚋姑嘬其親之膚於是顙上泚然汗出但睨視不忍正視夫此泚也非為他人之而然也哀痛慘怛本之中心而達乎面目不能自已者也於是前日
棄之非而思後日保全之計蓋歸取虆梩反土於其
上而掩之使不至為物所殘此後葬禮所由起也
夫此掩覆其親者若以為在所當然孝子仁人
掩覆其親必有從厚之道而不以薄為貴矣若使
所見者非其親之體膚雖有不忍之念亦不能
是之中心達於面目豈非一本之故乎夷子
反而求之徐子以告夷子夷子聞之憮然自失有間
孟子敎我矣天性無二本葬親果當從厚墨氏
兼愛之説果不可以為訓也蓋夷子雖學於墨氏而
仍以厚葬其親其衷必有不安於此者故孟子從良
真切感悟觸發之宜其聞言而悔悟
日講四書解義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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